萧吉的生年无确切记载,估计生于梁武帝(502~549在位)中期,公元520年~530年左右。
据《北史》本传:“江陵覆亡,归于魏,为仪同。”梁都江陵陷落于北朝西魏恭帝二年(555);《隋书》本传所谓“江陵陷,遂归于周,为仪同”的记载,在“归于魏”或“归于周”的时间上略有偏差,应以《北史》为准(《通志》亦同于《北史》)。
“仪同”,仪同三司的略称,谓同三公之仪制,始于东汉。
魏晋时代,武官凡将军开府者,称“开府仪同三司”;文官光禄大夫以上,亦并得仪同三司。
“仪同”是一种“散官”,即官职等级的称号,与职事官(实官)所任职务的称号相对而言;径称“仪同”,包含某种荣誉性质,由“崇官盛德,罢剧就闲者居之。”西魏仿《周礼》设官,废尚书省以下诸司;仪同三司位居从一品,是很高的荣誉衔。
“萧氏定著二房,一曰皇舅房,二曰齐梁房”,萧吉是梁武帝齐梁房的嫡系,在梁朝时已有相当高的政治地位。
恭帝三年十二月,西魏禅位于北周(557~581),萧吉继续在朝廷任职,位望通显,并有专折议事之权。
《北史》本传称:“周宣帝时,吉以朝政日乱,上书切谏,帝不纳。”北周宣帝宇文赟(578~579在位)是一个极端荒唐的昏君。
《周书》卷七《宣帝纪》对他口诛笔伐:“昏虐君临,奸回肆毒;善无小而必弃,恶无大而弗为。
穷南山之简,未足书其过;尽东观之笔,不能记其罪!”如此德行的皇帝,当然不会接受“胜国旧臣”萧吉的劝谏。
附带指出,与萧吉同时的庾信入仕北周后常有乡关之思,因作《哀江南赋》以寄其意,自伤欲归不得。
而萧吉对故土好像没有这样深厚的感情。
周宣帝在位两年,一病呜呼,年仅22岁;其子宇文阐即位,是为周静帝(579~581在位)。
静帝是一个7岁的娃娃,军政大权完全掌握在外戚杨坚手中。
仅仅两年,杨坚就取宇文氏而代之,建立了隋朝,萧吉从此又成了隋朝的文臣。
《北史》本传:“及隋受禅,进上仪同,以本官太常,考定古今阴阳书。”“上仪同”,即“上仪同三司”。
隋朝的“仪同”级别低于北朝,为正五品,“上仪同”为从四品。
隋朝开国,“进”萧吉为上仪同,至少在名义上是擢升了,或许这也是考虑到他在周宣帝时曾有清流搏击的表现。
“本官太常”,为萧吉担任的实官。
职掌类似《周礼》春官小宗伯,包括正三品的太常卿,正四品的太常少卿,下有主簿、博士、太祝、奉礼郎、协律郎、两京郊祀署等职,具体负责陵庙、群祀、礼乐、仪制、天文、术数、衣冠等礼仪事务;该职一向“以忠谨孝慎者居之”。
萧吉在太常任内考定“古今阴阳书”,属于本职正办。
按“古今阴阳书”,不是指一部专著,而应是指此前流传下来的各种阴阳类文献,如《杂阴阳》、《泰一阴阳》、《黄帝阴阳》、《黄帝诸子论阴阳》、《诸王子论阴阳》、《太元阴阳》、《三典阴阳谈论》、《阴阳遁甲》、《阴阳婚嫁书》、《嫁娶阴阳图》等。
但其“考定”的成果,则与我们看到的这部《五行大义》的内容有直接关联。
关于这一点,下面还将作详细说明。
萧吉入隋后一段时间内政治上不太顺利。
《北史》本传说:“吉性孤峭,不与公卿相浮沉,又与杨素不协,由是摈落,郁郁不得志。”“性孤峭”不是主要原因,“与杨素不协”才是问题的关键。
杨素是隋朝元勋,不会看得起三易其主的萧吉;在一贯负手向天的杨素面前,萧吉也不能不觉得气短,因此,只能闭门读书,以求一逞。
不过,萧吉“博学多通,尤精阴阳算术”的特长,终于为他提供了机会。
他发现隋文帝“好徵祥之说,欲乾没自进,遂矫其迹为悦媚焉”。
开皇十四年(594),萧吉上文帝书,投其所好,大谈符命徵祥,显然是萧吉“考定古今阴阳书”所获心得的一部分。
全文如下:
开皇十四年岁在甲寅,十一月朔旦,以辛酉为冬至。
来年乙卯,正月朔旦,以庚申为元日。
冬至之日,即在朔旦。
《乐汁图徵》云:“天元十一月朔旦冬至,圣王受享祚。”今圣主在位,居天元之首,而朔旦冬至,此庆一也。
辛酉之日,即至尊本命。
辛德在丙,此十一月建丙子;酉德在寅,正月建寅为本命,与月合德,而居元朔之首,此庆二也。
庚申之日,即是行年。
乙德在庚,卯德在申,来年乙卯,是行年与岁合德,而在元旦之朝,此庆三也。
《阴阳书》云:“年命与岁月合德者,必有福庆。”《洪范传》云:“岁之朝,月之朝,日之朝,主王者。”经书并谓三长,应之者延年福吉。
况乃甲寅蔀首,十一月阳之始,朔旦冬至,是圣王上元。
正月是正阳之月,岁之首,月之先;朔旦是岁之元,月之朝,日之先,嘉辰之会。
而本命为九元之先,行年为三长之首,并与岁月合德。
所以《灵宝经》云:“角音龙精,其祚日强。”来岁年命,纳音俱角,历之与经,如合符契。
又甲寅、乙卯,天地合也。
甲寅之年,以辛酉冬至;来年乙卯,以甲子夏至。
冬至阳始,郊天之日,即是至尊本命,此庆四也。
夏至阴始,祀地之辰,即是皇后本命,此庆五也。
至尊德并乾之覆育;皇后仁同地之载养,所以二仪元气,并会本辰。
上书中有许多文句或文意复见于今本《五行大义》,如“辛德在丙”、“酉德在寅”、“乙德在庚,卯德在申”之说,见于《五行大义》卷二“第七论德”关于“十德”的论述;“行年,与岁合德”之说,见于卷五“第二十三论诸人”之二“论人游年年立”关于“年立即是行年”的论述;“甲寅、乙卯天地合”之说,见于卷二“第八论合”关于“五合”的论述。
《乐汁图徵》,即今本卷三所引之《乐纬·汁图徵》篇,《隋书·经籍志》有《乐纬》三卷,宋均注,已佚。
本传所引与《五行大义》所引,同为该书之佚文。
《阴阳书》或为专书,或为同类文献之泛称,难以确定,今本卷二有《季氏阴阳说》。
《洪范传》即刘向所著《尚书洪范五行传论》,今本卷五引为《洪范五行传》。
《灵宝经》不知为何书,也不见于今本《五行大义》。
《通志略》艺文略第五道家类著录有《灵宝经目序》一卷(陆修静撰)、《灵宝度人经》一卷(作者不详)、《灵宝五星秘授经》一卷(作者不详)、《灵宝玄微妙经》一卷(作者不详)等,都可略称为《灵宝经》。
道教教派中也有一个创建于东晋末年的“灵宝派”。
安帝隆安年间(402年左右),葛洪族孙葛巢甫附会引申,作《灵宝经》三十余卷,并胪列了一个上自元始天尊,下至葛云及其后嗣的传经系统。
至南朝刘宋时,陆修静进一步增修,创制了灵宝派斋醮科仪书一百余卷。
从萧吉的学问修养和知识系统来看,他引证的如是这类著作也并不奇怪。
由于这份上书与《五行大义》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因此日本学者中村璋八推测,萧吉向文帝的上书很可能就是《五行大义》,而上书之年的594年,也就是《五行大义》的创作之年。
萧吉“考定古今阴阳书”导致了594年的上书,而且上书与《五行大义》确实也存在着一定的联系,但若以上书等同于《五行大义》,或以594年为成书之年,其理由还有待商榷。
上书颂扬帝、后与日月岁命合德,不仅是对帝、后个人的捧场喝彩,更重要的是论证统一王朝所拥有的最高的合法性基础。
“帝受周禅,恐民心未服,故多称符瑞以耀之,其伪造而献者,不可胜计。”萧吉的周密推理、广征博引,比一般俗人的妄称滥冒高明得多,自然深得帝心,因此 “上览之悦,赐物五百段”;虽远不够丰厚(当时文帝出手豪阔,赏赐动辄千段、数千段),但已表示了皇帝初步的信任,对萧吉政治地位的改善,无疑具有重大意义。
从上书内容所及也可以看出,萧吉面壁十年,“考定古今阴阳书”,在阴阳术数领域内成绩斐然,已能融会贯通,有了很深的造诣。
《五行大义》资料的积累和初稿的编撰,很可能就开始于这一时期(584~594),何时完成则难以估计。
不过,《五行大义》既不避“坚”讳,也不避“广”讳,至少可以说明594年所上之书不是《五行大义》,最多只是《五行大义》的一些节录。
《五行大义》作为一部完整的著作,其阅读对象肯定不是隋朝的皇帝。
已入老境的萧吉凭靠在当时已经算不得显学的阴阳术数、五行终始之说,毕竟当不成“帝师”,隋文帝晚年深信的是佛道鬼神;对于萧吉来说,他总结考定历代阴阳五行学说,与当下的功利需求似乎没有直接的关系。
根据记载,萧吉直接参与了隋朝宫廷围绕着皇位继承而展开的激烈较量。
房陵王时为太子,言东宫多鬼魅,鼠妖数见。
上令吉诣东宫禳邪气,于宣慈殿设神坐。
有回风从艮地鬼门来,扫太子坐。
吉以桃汤苇火驱逐之,风出宫门而止,谢土于未地。
设坛为四门,置五帝坐。
时寒,有虾蟆从西南来,入人门,升赤帝坐,还从人门而出;行数步,忽然不见。
上大异之,赏赐优洽。
房陵王,杨勇死后追封的爵号,此时虽居太子位,但已出现了继承危机。
文帝“恩宠始衰,渐生疑阻”,独孤皇后、杨素也已达成了联手推动废立的默契。
《隋书》卷四五《杨勇传》称太子对种种于己不利的危险迹象颇有察觉,但只是“忧惧,计无所出”。
他召新丰人王辅贤占候(造诸厌胜),在后园建造屋宇卑陋的庶人村等等,在政治上得不偿失,反落下心存怨望的口实。
他对文帝报告说“东宫多鬼魅,鼠妖数见”,也表现出心乱如麻的精神状态。
萧吉主持的“东宫赶鬼”,是一出闹剧,使太子的形象大受损害。
本传称萧吉:“又上言,太子当不安位。
时上阴欲废立,得其言,是之。
由此每被顾问。”
萧吉又奉文帝之命参与了隋宫廷几次丧葬典礼的安排。
文帝对他的意见虽很器重,但并非言听计从。
本传:
及献皇后崩(按,仁寿二年,602年),上令吉卜择葬所。
吉历筮山原,至一处,云:“卜年二千,卜世二百。”具图而奏之。
上曰:“吉凶由人,不在于地。
高纬父葬,岂不卜乎?国寻灭亡。
正如我家墓田,若云不吉,朕不当为天子;若云不凶,我弟不当战没。”然竟从吉言。
能说出“吉凶由人,不在于地”的话的皇帝,毕竟不是昏君。
短短数语,虽然缓缓道来,其实暗藏深意,语气相当严厉。
表态之后,“竟从吉言”,既说明文帝通情达理,不拂老臣的面子,又表明对“卜择葬所”之类“游戏”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手腕非常高明。
萧吉知道文帝虽然对自己假以辞色,但十分勉强,因此一直到次月,还试图用一些神奇的旁证来加深文帝对皇后墓地风水的印象。
他呈一奏表,称:
去月十六日,皇后山陵西北,鸡未鸣前,有黑云方圆五六百步,从地属天。
东南又有旌旗、车马、帐幕,布满七八里,并有人往来检校,部伍甚整,日出乃灭。
同见者十余人。
谨案《葬书》云:“气王与姓相生,大吉。”今黑气当冬王,与姓相生,是大吉利,子孙无疆之候也。
上大悦。
萧吉编出这番“神话”,用心可谓良苦。
皇后墓地建好以后,文帝准备亲自送殡。
萧吉上奏劝谏:
至尊本命辛酉,今岁斗魁及天冈(按,《通志》作“罡”)临卯酉。
谨案《阴阳书》,不得临丧。
上不纳。
这一次文帝不再掩饰己意,而是很干脆地拒绝了萧吉的建议。
风水既然好得无以复加,文帝亲自为甘苦与共的结发原配送葬又有何不可?于情于礼,萧吉的看法都不免离谱。
但实际上,萧吉却另有难以直抒胸臆的苦衷。
《北史》本传称萧吉退出宫廷后,对他的族人萧平仲说了一段很值得捉摸的话:
皇太子(按,杨广)遣宇文左率(按,宇文述,时任左卫率)深谢余云:“公前称我当为太子,竟有其验,终不忘也。
今卜山陵,务令我早立。
我立之后,当以富贵相报。”吾记之曰:“后四载,太子御天下。”今山陵气应,上又临丧,兆益见矣。
且太子得政,隋其亡乎!当有真人出矣。
吾前绐云“卜年二千”者,是“三十”字也;“卜世二百”者,取世二运也。
吾言信矣,汝其志之。
此番剖陈说明了几点,一,萧吉与杨广之间早有默契。
太子废立完成于开皇二十年(600)十一月,据萧吉自称,他在这之前就已经很深地卷入了这场宫廷剧变的酝酿,且属于晋王一党。
二,仁寿二年(602)萧吉奉文帝之命为独孤皇后卜择墓所,所谓“历筮山原⋯⋯具图而奏之”云云,实际是在借花献佛。
萧吉受已立为太子的杨广的密托,选择一块务必使他“早立”的葬母之地,代价是杨广即帝位之后,当以富贵相报”。
萧吉所选墓地的风水,保证杨广四年以后可登大宝。
三,萧吉此前力劝文帝不必亲自为皇后送葬的真实理由,原来并不是什么“本命辛酉”,而是因为皇后墓地风水的气运已经应验,文帝如临丧,显示的将是葬隋之兆!杨广立储两年,真面目逐渐显露,已令众多竭诚拥立者心寒,萧吉所说“太子得政,隋其亡乎”,反映的可能也是这一上当以后的恍然大悟。
四,萧吉关于皇后墓地风水之利,可保隋朝国运“卜年二千,卜世二百”的评语,是文帝同意按图建墓的理由。
萧吉亲自揭穿了这一评语的秘密,原来那是“绐云”,也就是蒙骗皇帝的假话。
“二千”,可拆为“二丿十”,合观即为“三十”二字;“世二百”,《隋书》谓“三十二运”,《北史》、《通志》谓“取世二运”,《通鉴》引为“取世二传”,因“世”可拆为“卅”,“二百”也可拆为“三十二”。
萧吉以拆字法自我营造了一个高明的“预言者”的形象,虽然不能不说是相当的勉强。
杨广即位后(605),萧吉官升一级,“拜太府少卿(按,正四品),加位开府”。
在这之后一年左右,萧吉在任上去世,时间估计在公元606年前后。
这样,萧吉享年约在75岁上下。
在他死后,皇帝对他又有所表彰。
在今本《五行大义》的自序中,记录了他的最后官衔为“上仪同三司城阳郡开国公”,按官品为从一品,这显然是属于“哀荣”的追封,而非实授。
由此也可见出萧吉在炀帝心目中的真实地位。
萧吉的一生,身经四朝十五帝,有着罕见的丰富阅历。
青年时昂首为齐梁宗室子弟;中年易帜入仕北朝,锋芒不减;老年时却偃首低眉成了隋帝的忠臣与弄臣,与闻密谋,充当鼓手。
虽然头脑可能一直很清醒,亦为自己留下了申辩的余地,但终究有亏清誉。
在很多方面,写了《五行大义》的萧吉都颇似西汉末年写了《五行传》的刘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