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婚姻的。
殉
绣花绷子绷得很紧,每一针扎下去,都会发出“砰”的一声,然后又是丝线拉过软缎,长长的一声:“嘶——”,绣花的人心无二用,专心在绣花的工作上。
因为太专心了,竟弄得鼻孔张着,嘴唇翘着,整个的脸也像绣花绸子一样的绷得很紧。
最后的一张叶子就要完成了,然后拿去让小芸她婶婶用缝衣机给打上边,比较快当些。
但是配个什么颜色的边呢?方大奶奶想着便停下了针,把绣花绷子举到眼前一比。
如果照她的意思,葱心绿的边,一寸半宽,最合适。
可是谁知道小芸愿意不愿意呢?年轻人现在脑筋不一样了,配起颜色来,也是怪里怪气的,这孩子就许这么说:“妈!来个灰色儿的!”那可使不得,是结婚用的哪!
砰,嘶——,砰,嘶——,方大奶奶接着绣她的叶子。
没几针,线完了,得再穿根新线,这可难了她。
一根绣花针比近比远都穿不进去,虽然戴着老花镜。
她不得不叫小芸了,可是她们同学几个正在隔壁屋里说得高兴呢!在方大奶奶正要喊的时候,隔着纸门,她听见刘家的小姐说话了:
“方小芸,你倒是去不去呢?”
“吃完饭再去吧,妈说留你们吃饭,她还特意上街给你们添菜去了呢?”
“现在还早,我们可以去了赶回来吃饭。
我跟你说的那家委托行,有许多新到的耳环,花纱手套,都是你结婚要用的。
我陪你去买,可以打个折扣。”
“说实话,”小芸很和婉地解释:“我妈正在给我赶绣花枕头,她眼睛不太好,每根线差不多都得我替她穿。
快绣完了,我出去没人给她穿针引线,工作就得停顿,不好意思。
”
“哦——!那就难怪了,人家方小芸急着等这对鸳鸯枕好入洞房呀!”
“别胡说,我妈才不那么俗气,绣什么鸳鸯!”
“那么伯母绣的是什么花样儿呢?”
“你们猜。
”
“麒麟送子?”
“呸!”
“花好月圆?”
“无聊!”
“祝君早安?”
“又不是绣洗脸毛巾!我告诉你们吧,妈绣的是一枝初放的浅粉色的荷花,荷叶上露珠滚滚,旁边是一只蜻蜓点水。
”
“好雅致,伯母怎么想出这么一个别出心裁的花样儿呢?自己绣可也真麻烦,为什么不花钱找人用机器绣呢?”
“是呀,我也说过,现在也没什么嫁妆的那一套了,可是母亲满心想趁我结婚温习一下她旧日的手艺,我怎么好拦阻她?我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我的母亲还是一个处女,她是最纯洁不过的女人,所以她的艺术眼光也不同凡俗……”
——唉!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方大奶奶听到这里,不由得皱了下眉头,她不愿再听下去了,她真不知道小芸一向对她的同学们都是怎么形容自己的母亲?还预备怎么说下去?她把绣花针别在软级上,轻轻放在桌上,便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这间屋子。
她知道小芸以为她到厦门街买熟菜去了,所以才这么放肆地谈论着母亲。
她一边穿鞋又不由得想起半年前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小芸向她提出要和敏雄结婚的事。
她早就看出在一群追求小芸的张三李四里面,她的女儿是看中了那个驾喷气机的陆敏雄了。
喷气机!从天空上“刷”地一下飞过去,总害得她的心也“刷”地一下被摘了去。
可是说老实话,她确实很喜欢敏雄。
第一,他朝气,生龙活虎的。
不过,驾飞机,而且驾的是那么快的喷气机,三长两短是保不住的,唉!她怕打仗,怕听到死,怕快。
所以她忍不住把利害对小芸说个明白:
“小芸,敏雄样样好,没得挑剔,婚姻也是你自己的事,这年头儿的父母做不了什么主,可是——可是嫁给一个生命随时有危险的军人,尤其是敏雄,是驾喷气机的,要有个什么的话,你可得认命呀!”
她是过来人,她知道认命是什么滋味,她可不愿意叫小芸也有一天走上她的路。
但是小芸这孩子听了后,脸向着她,双手搭在她的肩头上,穿着紧裹着屁股的牛仔裤的两腿分开站着,一条马尾儿甩了一下,侧着头,倒像哄孩子似地笑说:
“妈!您那认命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我知道,是因为爸爸的缘故,您才替我担这份心的。
不过做军人的,在他的责任中,却应当随时有牺牲生命的精神,这和爸爸的情形又不同了。
如果敏雄——他真有什么不幸发生,在这个大时代里,我想我应当承当得起。
妈!您放心,别为我多虑。
答应我——嫁给他。
”
小芸说到后来显得激昂起来了,两眼噙着泪水,搭在母亲肩上的两手,摇撼了两下,跟着小湿嘴儿吻了母亲的老脸。
她没有把这套话背得很清楚,但是她听得最明白的是小芸说的认命,“您那认命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小芸这孩子几时变得这么会说话的?她只知道小芸会撒娇,会哄人,居然也会讲大篇道理,还不肯认命哩!她没了主意,便去找小芸的叔婶,她把自己的意见和小芸的话,叙述了一遍之后,便下了这么个结论:“叔叔做主。
”等着小芸的叔叔家麟来回答。
谁知叔叔也站在小芸那一头。
“也对,这不是讲认命的时代了,如果小芸真有这样理智的见解,她就不怕嫁给一个随时有性命之危的军人。
大嫂,你就随了她吧!”
哦!叔叔也是这么不认命的人,那么讲认命的该就是她一个人了。
认命不对么?她有点迷惘,愣愣地看着在屋里来回踱着的家麟。
她忽然发现家麟脑后的头发怎么也白了许多呢?老了,大家都老了,扰不过年轻人了。
记得家麟刚从法国回来的时候,穿着一身藏青哗叽的西服,站在堂屋地上喊大嫂。
呀,莫非他现在身上穿的还是那套?应当是,裤子后面磨得油亮了,哗叽穿旧了,就是这样。
“大嫂,不用犹豫了,就放心给小芸张罗结婚的事罢!”直到婶婶说了话,她才从漫无目的的遐想中醒过来。
方大奶奶想着这半年前的往事,脚步不知怎么竟走到后院厨房来,看见阿满在切牛肉,她才想起她到厨房来是没有什么事的。
她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掀掀锅盖,开开碗橱,阿满不高兴了,鼓着嘴在瞪她,她这才从墙壁的钉子上取下了线网袋来,向阿满絮叨着说:“牛肉不要切成大直丝哟!我再去买点儿什么来,三个大姑娘,一定很能吃的。
”
穿出两条横巷,本来是到厦门街的捷径,可是方大奶奶没这么走,她出了家门便一直朝高处去。
走上了水源路,眼界立刻开朗,但是有点喘,心也跳着。
眼睛朝堤下望去,秋高水也涨了么?怎么今天看起来,水流得这么急似的。
她跟着流水的方向抬头向上看,呀!川端桥西面是通红的半个天!太阳是金黄黄的一个大轮子,就要沉下去了。
是眼睛不好吗?水流得那么快,金轮子也滚得那么急。
她不常看见落日的情景,但是她还记得那次在北海的白塔顶上所看见的落日,比这沉静多了,也是这么一个黄澄澄的金轮子,徐徐地沉下,沉下,终于沉到她的视线所不能及的下面去了。
她的心,就遥远地随着那金轮子坠下去了。
那时北海是一片黄昏的苍茫,水面上闪着一层微弱的金光,几只小船正向五龙亭划去。
那刹那间的情景,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上,有二十几年,不,三十几年喽!日子也跟流水似的,急急忙忙地向前追,把她追老了,把小芸追到有一天要嫁人了,还不肯认命,这孩子!
认命,第一次告诉她要认命的,是她的二姐,也就是从暮色苍茫中走下白塔来的事。
也许二姐看她沉默不语,以为她心怀悲痛,所以挨近她,拉起她的手安慰说:“三妹,命里注定的事也没办法,自己的身子要紧,看你瘦多了。
闲下来绣绣花,看看书,回娘家来散散心,女人天生就得认命。
”其实她不言不语,满怀的是另一件心事,但是听了二姐的话,她也不禁轻轻地叹口气说:“我都知道,二姐。
”
命里注定的事怎能不认呢!如果那年父亲不在火车上遇见他的同年方椿年,怎么会有她和家麒的一段婚姻?或者父亲在火车上遇见的不是家麒的父亲,而是李景铭年伯,张东坡年伯,也许她做了李家或张家的少奶奶。
即使你父遇见的是家麒的父亲,而时间迟个几年的,情形就许不同,她虽仍是方家的少奶奶,但不是大少奶奶,而是二少奶奶了呢!小芸常把“时代”挂在嘴头,她的命运何尝不是她那个时代所造成的呢?那年父亲为什么回南方?是民国初的一次什么内战来着,祖父在扬州原籍病倒了,父亲匆匆地决定回家探望,顺便料理家里的盐务,她的娘家姓朱,是扬州的大盐商呢!但是父亲有书呆子气,不能承继祖父的盐业,竟老远地跑到北京读书、做官,把母亲接了来,就算在北京成家落户了。
怎么这么巧,方家的老爷子也回南方,也是这趟车。
那天她正在书房里写大楷,临的是柳公权玄秘堆。
二姐开门进来了,先喊一声:“三妹,”探头左右看看,又问说:“今天你一个人?老师和四弟五弟呢?”
“老师回家探母去了,四弟三弟到土地庙买蛐蛐儿去了。
”二姐这时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她知道这是父亲刚从扬州寄来给母亲的,密密层层地写了好几张,二姐从中间抽出一张来递给她,笑着说:“看吧!别脸红。
”
……方府系金陵世家,椿年又与我有同年之谊,其长公子家麒现就学于京师高等学堂,英年秀发,前程远大,与吾家芸女堪称佳配,此次南归与椿年同车,因谐此议,殆亦所谓天作之合也。
汝意去何……
她怎能不害羞,红着脸把信扔给二姐,二姐直羞她:“不笑话我了吧?你也一样了呀!”她和二姐只差两岁,二姐自从去年和昆山顾家订婚后,便停止到书房来读书,赶学绣花忙嫁妆了。
在那年月,嫁妆真是一件要紧的事,光是绣活就不知有多少件。
除了自己用的以外,还要打听好夫家都有什么人,给婆婆绣鞋面,公公的眼镜盒,小姑子的绸绢子,伯婆、婶婆,都不可缺少。
她十四岁和方家麒订了婚,便走出书房,回到绣房,孝女经还没念完呢。
本来说是十八岁和二姐同时出嫁的,但是她被延迟下来了,是因为家麒身体不好,有病。
这样一拖,竟五年下来,二姐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她呢,枕头一对对地绣,绣到后来,也不知道是给谁绣的了。
一对寄给二姐,送顾家的小姑陪嫁;一对寄回扬州给表妹添妆;一对……她曾歇了一阵子没有绣,但不久因为无聊又随着时兴样儿绣十字布了,数着那细小的格子,交叉,交叉,红线,绿线,紫线地绣下去。
忽然有一天,一个重大决定的消息送到她耳边来,说是家麒的病并无起色,方家要求索性给完了婚,冲冲喜气。
她的父母听了先是一惊,但经过一阵考虑和商量,终于答应了。
她虽然有点害怕,但糊涂的成分更多。
她暗想,嫁过去也好,四弟五弟也订了婚,如果她不嫁,弟弟们也成不了亲。
不是她女心向外,反正是方家的人了,嫁过去虽然厮守着多病的丈夫,也许真的冲了喜气,病就好了也说不定。
可是,万一——不想,不想,不想这些。
五彩的丝绒线,红纸剪成的双喜字,染得大红大绿的花生、白果、桂圆,在她的第一件嫁妆上都系着,贴着,藏着。
每个人,做每件事,说每句话,都把吉祥的字句挂在嘴边。
那气氛,不容易使人想到那个病人的身上去。
所以在婚前,忧虑只算是一闪,并没有使她十分不安。
日子终于到了,她被妆扮得凤冠霞帔地上了轿。
那轿子有规律地颠呀,颠呀,颠呀的,似梦非梦,一直把她颠到了另一个境界。
她迷迷糊糊,被搀下了轿,拜过天地,进了新房,直到红盖头被掀开了,她的头还是深垂着的。
坐床之后,当她把眼皮稍一抬起,往横一斜,首先看见的是旁边地上的两只脚,穿的是青缎子千层底的双脸鞋,雪白的洋袜子。
她乘着屋里没有人的时候,闪快地又把眼睛向上溜了一眼,吓她一跳——是个纸扎的人!不,不,不,该是她的丈夫。
除非她的丈夫,谁有资格挨着她坐在一起!除非她的丈夫,谁会有那样一副模样!她这才梦醒了,心“咚”地往下一沉,一下就掉到深渊里去了。
她低头看自己脚下穿的绣花鞋,被绣金的百褶裙盖住了一半,只露出一段鞋尖来。
一眨眼,雨滴泪正好落到捏在手里的手绢上,她把手绢揉呀揉的,想把它揉碎了。
哄哄嚷嚷地过了许久,好像有长辈的女人在要求客人退出新房,以便新郎早些休息。
人果然散了,跟着她听到一些声音:他在咳嗽,喘气,痰盂拿来了,大口的血喷出来——有人说:“还是躺下吧,大少爷。
”于是那青缎子双脸鞋移动了,他被搀扶着上了床,从她的身边蹭过,吃力地躺下去,跟着长久地吁出一口轻松的气。
又有人说:“今天晚上大少奶奶在老太太房里歇着吧!”于是她被搀下了床,两腿有点发麻,差点儿没站稳。
珠罗帐外,烛影摇红,大红缎子被,一层层叠上去。
朱漆描金的箱子上,黄铜大锁被映得发着金红的光。
到处都是红的,红的烛,红的被,红的箱子,红的血!但她被搀出了这红色的新房。
这是她的新婚之夜。
她在家麒的有生之日,确实尽了为妻的责任,家麒也真正地感激她。
过了新婚的三朝,她把伺候丈夫的责任从婆婆和老仆妇的手里接过来。
为他换衣裤,煮莲子羹,端汤喂药,为他抹去嘴角猩红的血。
在他精神好一点的日子,也能从床上坐起来,要她从书架上拿这书那书来看,这时她的心情也会随着开朗,觉得他会渐渐好起来的。
有一天,他要她打开书桌中间的抽屉,取出他的一叠文稿。
他抽出一张给她看,那上面写着:
余与扬州朱淑芸女士订婚已八年美,鱼轩屡误,盖因余病肺久不愈也,故每诵“过时而不来,将随秋草萎”之句,必深枨触,而对淑芸女士深感愧疚。
今试写新体诗一首,寄余相思之苦云:
啊!淑芳吾爱!
病魔的折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误却我俩的佳期。
使我愁绪恹恹!
啊!淑芸吾爱!
悠悠白云,蔚蓝的天,
寄我相思一片,
飘到吾爱的身边。
……………………
……………………
她不太习惯这种显得太出骨,没有平仄,又不像旧诗那样文雅铿锵的白话体,因此觉得有点好笑。
但是那诗里边的意思也的确使她感动,那总算是情诗呀!总算是一个男人为她而写的情诗呀!她看完不由得微笑地递还给家麒。
家麒接过纸片,又伸过手来握住她的,那手不像手,温都都、软囊囊地搭在她的手背上。
她心一麻,不由得把自己的手抽缩回来,伺候他躺下。
看他两顿泛着微微的红润,她在想:他不会总这么在弱,等他一胖起来,就会像他的弟弟家麟一样,因为她看过他健康时和他弟弟合拍的照片,兄弟俩很像。
家麟在清华大学住读,回来过两次看哥哥,她都曾见到的,所以她这么想。
但是像这样心情开朗的时光并不多见,自从家麒昏厥过两次以后,她知道他已经病到什么程度,她不能再欺瞒自己了。
有一天,她刚从参局子买来的高丽参和阿胶还没拆包,家麒便把她叫到床边来,微弱地对她说:“淑芸,我不行了,委屈你了!”他连伸出那软囊囊的手的力量都没有,便昏了过去,这一次,他就永远没醒过来。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和家麒夫妻做了不止一日,足足有一个月,可是那也算是夫妻么?她哭得很伤心,别人看了也心酸,但是,她哭的是什么呢!
日子渐渐要靠打发来捱度了。
白天,她还可以磨磨蹭蹭守在婆婆的身边一整天。
早晨帮婆婆梳头,从把棉花撕碎塞进篦子里到给婆婆篦头、扎绳、抿刨花、绾髻、别横簪、插上九连环金管,就费去了大半个上午。
接着弄这弄那。
太阳升到中天了,看驼背老王把天棚拉上。
下午很寂静,偷懒的仆妇们都躲到下房去了,只有老俞妈在廊檐下洗老太太的水烟袋,呱哒呱哒——呱哒,三拍停一拍,这样有节奏地呱哒下去,是因为老俞妈一边干活,一边打瞌睡。
她从厢房出来到老太太堂屋去,经过老俞妈跟前,总要拍拍她的肩头咳一下,老俞妈睁开了眼冲着少奶奶傻笑。
大竹帘子很重,掀开时帘子上的钢片儿敲着门框,又是呱哒一声,把坐在太师椅上打瞌睡的婆婆也惊醒了。
她进来先替婆婆装烟,从大榆木柜里拿出一包双狮牌的福建烟丝来,那烟丝真细,捏着软绵绵的。
听婆婆抽烟有三个步奏,“呼笃”,吹燃那纸媒儿,“咕噜咕噜”地抽起来,然后提出那小椅子,倒过来向痰盂里一吹,热烟灰掉进水里“嘶”的一声,熄了。
婆婆一面抽着水烟,一筒一阁的,一面絮谈着家中的琐事。
她就站在硬木方桌旁,一边谛听着,一边搓纸媒儿,黄色的表芯纸裁成一寸多宽,用掌心在光滑的桌面上一根一根地搓,搓了满满一大把,放在条案的帽筒里。
正中的自鸣钟,金色的大圆锤正一秒一秒地摆来摆去,“五点多了!”不论是谁会这么提醒一声。
天棚拉开了,夕阳照到廊檐下。
老俞妈又牙疼了,她摘下一片夹竹桃的叶子,含在嘴里嚼着,说这是治牙疼的。
这时也许送花的来了,用晚香玉和茉莉串成的鲜花篮,中间插几朵红绣球。
她挑了一个,交给陪嫁的张妈送回自己屋里,她跟在后面走。
到屋里看张妈把花篮挂进珠罗帐里,满屋立刻清幽幽地散出花香来。
擦得晶亮的煤油灯送进屋来,白天算是过去了。
她最怕晚饭后的掌灯时光,点上煤油灯,火光噗噗噗地跳动着亮起来,立刻把她的影子投在帐子上,一回头总吓她一跳。
她不喜欢自己的大黑影子跟着她满屋子转,把灯端到大榆木柜旁边的矮几上去,那影子才消灭了。
就这么,闻着晚香玉和茉莉混合的香气,她冷冷清清地把自己送进帐子。
躺下去,第一眼从帐子里看出去,就是箱子上高曾着十六床陪嫁过来的缎被。
她几乎每天都想一遍,就凭她一个人,今年才二十三岁,要到什么年月,才能把这十六床被子盖完呢?有个人,哪怕就是那么病恹恹的一辈子,让她无休无止地伺候着,也是好的,好歹是个人呀!或者——跟他回过一次房呢,给她留下一儿半女,也让她日子过得有盼头儿!
转过年来的清明,她守寡快一年了。
那天早上,她起得特别早,因为要准备家里上供烧纸的事。
家里的女人们都忙着在元宝,她也拿了一叠锡箔到自己房里来叠。
她一边叠一边想着刚才公公亲自在装元宝的白纸包袱上写祖宗们名字的情景,老鬼写完写到新鬼家麒的名字时,公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是的,还有什么比老来丧子更痛心的?可是站在一旁新寡的她,岂不是更悲痛吗?公公到底还有他的第二个儿子可以盼,家麟像铁打的那么结实,又聪明,又孝顺,洋学旧学都能来,都已经大学快毕业了。
她呢?她怎么才是个了局?一样的兄弟,家麒为什么就没有像家麟那样的身子骨呢?一样的姐妹,她为什么就不能跟二姐一样,丈夫儿女的福集一身呢?
她很纳闷儿,竟心不在焉地停了手边的工作,在愣愣地想着。
忽然外面传来了一阵皮鞋声,她惊醒地抬头向窗外望望,原来是家麟进来了,先叫:“嫂嫂!”
“哦——是二弟,你几时进城的?”
“回来一会儿了,爹写信叫我别忘了今天要回家来行礼。
”
“是呀,人太少了,上起供来也冷清。
”
“嫂嫂,我是要找一本《天演论》,记得哥哥有。
”
“是有这么一本书,我给你找。
”
她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阵,都没有找到。
“也许在书架上。
”她一边对家麟说,一边走上了书架的垫脚凳。
就在回头的一瞥下,心里一愣,家麟的眼为什么这样看着她?她心慌了,取书时差点儿歪倒下来。
“我来,嫂嫂。
”家麟说着,很快地走过来了,就在她一至之间,他扶住了她,她伸出手来,手就被他握住了,紧紧的。
她更心慌了,脸也发烧,轻轻地把手缩回来。
那奇异的一握究竟有多久?只一刹那吧?可是在她却是个永恒。
在这一生中,她有一种最不明白的事,就是家麟为什么那样看,那样握住她的手?他不是轻薄的人,她知道。
那么他是怜悯她的遭遇?还是她自己把手伸出去的错误呢?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那急促间竟不由得伸出手去呢?她并不讨厌家麟,一直把从来没有见过的健康时代的丈夫的影像,投在家麟的身上,难道这便是那小小罪过的根源吗?当时他是怎样走出她的屋子,她简直不记得了。
但是她记得很清楚的是过后不久,她就站在院子里看烧包袱了,火势顺着春风向西吹,纸灰飘飘扬扬地升上去。
公公奠酒,很严肃地端了一杯酒,绕着包袱洒泼。
她的心乱糟糟的,却随着纸灰儿飘呀,绕呀的。
她没有喝酒,可是觉得醉沉沉的。
这点感觉,今生也只给过她那么一次而已。
就在那天的下午,二姐派了车子来接她到北海散散心,走到白塔顶上,便看了那一次最美的日落,她的些许沉醉的心绪,就随着那个日落坠下去,再也找不到了。
太阳还是那个太阳,天天在升在落,人的情形就不同了。
呀!怎么这样糊涂的,要到厦门街,竟追着那个日落走过了头,跑到川端桥上来干吗?方大奶奶从桥上退回来,责备着自己,真是老了,精神总是这么恍恍惚惚的,早上绣花针别在自己胸前的衣襟上,却到处乱扔,还是小芸看见了:“喏喏喏,不就别在您心口上了吗!”
“记性坏透了,总是忘。
”
“可是有件事你没忘,放在爸爸纺绸小褂左上口袋里陪葬的那张全身小照!”
小芸就是这么淘气,惹人疼爱,小嘴儿一会儿是蜜,一会儿是针。
陪葬,也许小芸比喻得不错,她是为陪葬而嫁给家麒的吗?从北海回来的那天晚上,她老早就睡下了。
她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二姐说得最对,她得认命,因为她是女人。
无论她觉得家麟怎么不讨厌,那也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她要躲着他些,出了笑话,两家的名声要紧,父亲和公公的名字说出来都是叮当响的,他们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家呀!她把被子拉上来,蒙住头,眼泪撒开地流。
远处鸡叫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醒来,东昌纸的窗格子上,满是太阳光。
她支起身子来,头发重,十字布枕头上绣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诗句,沾满了黄色的泪渍。
那张陪葬的照片,她只对小芸说了一次,这孩子就记住了,还常常说出来取笑她呢!那张照片的姿势她很喜欢,是十六岁时照的,元宝领子敞开着,高高的,头发前面的刘海是剪的像个人字形,胸前捧着一把芍药,站在书房门口,是耶年父亲的生日叫了厂甸的铸新照相馆到家里来拍的。
照片摆在家麒的枕头边,给他看着玩的。
他死后换装裹,她就顺手拿了塞进死鬼贴身纺绸小褂的口袋里了。
唉!随了他去吧!在更早的年月里,女人还得活生生的以身相殉呢,她虽没这么做,但是自从两张小照陪着他一同进了那口楠木棺材以后,她这一生和殉葬又有什么不同!
她是听从了二姐的话,在寂寞中又拿起了绣花针。
那时的眼力可真好,她记得绣一只鹦鹉就用了十六色的丝线,放在现在可要难死她了,到了晚上连蓝绿色都分不清楚。
提起绣线,她最想念三婶婆,那时二婶婆也像她现在的岁数吧?可是她就眼不花,耳不聋的,也喜欢缝缝绣绣。
她们常一同到绒线胡同的瑞玉兴去买绣线,坐在玻璃柜台的旁边,伙计端茶拿烟,从楼上把大批的绣花线拿下来,随她们慢慢地挑选。
坐在敞亮的玻璃窗下刺绣,是她这一生中主要的生活。
绣线分色夹在一本厚厚的洋书里,一根根地抽出来,扎在软缎上,十字布上,白府绸上。
有一个时期她坐在窗下绣花,盼望着一个奇怪的日子——礼拜六。
常常是在驼子老王把天棚拉开了,她就把手中的活计扔在桌子上,伸伸懒腰站起来,隔着镂空纱的窗帘向外发愣。
外院响起了皮鞋声,是家麟从郊外的大学回来了,那高大健壮的身影走进垂花门来,就会使她心胸澎湃,像海浪那样的鼓动着。
他还像个大孩子,低头用脚点数着漫着大方砖的院子向公婆的房里走。
婆婆也许早慈爱地等待在院子里了,他看来满心快活,迎上去叫一声“姆妈”,就被婆婆拥进堂屋里去了。
她觉得很孤寂,心里没着落,望着对面通跨院的四扇绿屏门上的四个大红字“紫气东来”,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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