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撒着欢儿。
是他们这地方的人俗话所说的鸡屎雪,一大片一大片,像是谁在风头上一锨锨扬起的麦衣子,飘飘洒洒沸沸扬扬,将天地缝成了白茫茫的一整片。
一整天,老耿头都是拖着一把扫帚忙活着扫雪,门首到公路的这条石子路傍晚刚刚扫过一遍,可还不到一支烟的功夫,又让这些臭鸡屎样的雪花片给落满了。
天刚擦黑,老耿头就拉亮了商店门口挑檐下的罩子灯。
灯泡和灯头上的搪瓷白罩子老耿头前几天用抹布擦拭过,可灯光并不显亮,晕晕黄黄的,光亮在满天的雪雾遮挡下,远远望过去只剩下黄晕晕的一滩,孤零零的,在这风雪弥漫的落雪天,越发显得这里荒僻、冷凄了。
从前这里可热闹了,黑压压整天挤满了打牌下棋的人,就是夜深得天上冒出了星星,还听见挑檐下一滩光亮里“啪啪”的棋子响里有声音咋咋唬唬嚷:“你踩我马我吃你车!”
但是现在不行了,现在这里冷清了好些年了。
有时候,工厂里一些老家伙从城里溜达到了这里,瞧见了老耿头,离得老远就喊开腔了:“老家伙,还没上‘黄榜’?”
“早着呢。
还活得好好的呢。”
老耿头说完这话,就咧开嘴和来看他的老家伙呵呵呵都笑了。
“黄榜”是他们工厂里的话。
从前在工厂,他们办公楼下的告示栏里常贴着红纸写的喜报、海报、公告,还有白纸写的通报和检讨书,当然还有黄纸写的卜告。
现在,工厂关门都好些年了,工厂办公楼早没人影了,楼下的告示栏也不见了踪影,但工厂里他们从前常说的“红榜”、“白榜”、“黄榜”之类的话,还时不时的会从这些老家伙们的嘴里蹦出来。
接下来,老耿头从商店的柜台里摸出一盒烟,拆开给老家伙发一支,自己嘴里别一支,就和老家伙有一搭没一搭说起哪个老家伙最近上了“黄榜”,哪个老家伙还在医院躺着,看来离上“黄榜”不远了。
再接一支烟,老家伙说该回去了,有空我再来。
如果,大半年不见老家伙来,老耿头就知道,这个老家伙十有八九怕是上了“黄榜”。
老婆子一下世,老耿头就被儿子接到了城里和儿子、儿媳一起住。
儿子在街上有个水果批发店,成天忙得屁打脚后跟,家里也该有个人照应着。
可渐渐的,老耿头发现,儿媳的脸吊起来了,一进家门阴沉沉的,像是谁欠着了她的?!儿媳有时和儿子拌起嘴来,牙尖嘴快理直气壮的,一点都不避他老耿头的茬。
老耿头虽说在机器旁守了大半辈子,可老耿头一辈子都是鼻眼里见不得半点灰的人——我还没老得叫你接屎端尿呢,就吃你的眼角屎?!老耿头憋着憋着终于对儿子发话了,我搬出去住算球了!儿子嘴里呜噜说,爸,你这是咋啦?老耿头冲儿子哼哼一声,说,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过几天,老耿头厚着老脸给工厂里原来管事的一个老家伙一说,老家伙二话不说就应承下了。
工厂关门有好些年了,机器能搬能卖的早拆光了,但是地盘还在,正找寻人守厂护院呢。
老耿头后来真的就搬过去了,将厂门口的小商店拾掇拾掇,支了床铺了被褥买来锅碗瓢盆,老耿头就将这里当成家了。
白天在厂子周围转悠转悠,有时打开铁锈斑斑的铁门,在厂里四处看看,剩下的时间,老耿头搬一只马扎坐在商店门口的挑檐下,伸着头朝远处公路上眼皮一眨不眨地瞅。
这里四面都是荒地,离城里还有二三里路远呢,自从城市向西发展后,城东的这一片像是被人遗忘了,公路两边除过荒地就是他们工厂这样常年不冒烟的旧厂房,公路上倒是整天车来车往的,有时跑过去一辆辆小车,有时是长途客运车,更多的是跑货运的大卡车。
偶尔,有司机将车停在路口,跳下驾驶台朝着公路边的草丛方便后,转身会来这里买包烟买瓶矿泉水,有时也在商店门口的挑檐下抽支烟歇口气,和老耿头扯些闲话。
老耿头的商店柜台里摆着香烟、矿泉水、方便面还有些花花绿绿的小食品。
他不指望这些东西挣啥钱,老耿头只等着有人来买烟时和人家搭搭话,扯扯闲。
要不他一个人守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地,还不凄惶死。
天越来越黑了,雪还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
天空沸沸扬扬的雪花看不见了,只有地上的雪在黑暗里四处泛着白光。
偶尔,一股股雪片子被风吹进了挑檐下,在罩子灯黄晕晕的光亮里亮晶晶地一闪,倏一下就不见了。
老耿头取下了商店门上的棉帘子,他的店该到关门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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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进来的时候,老耿头正埋着头,往门口墙角的炮弹炉炉膛里添煤块。
棉帘子“刺啦”一响,一股冷风“嗖”一下灌了进来,紧接着,一个人脖子一伸进来了。
老耿头直起了腰,眨巴几下眼就看清了,进门的是个个子高高的小伙子,头上的风帽和身上的防寒服上挂满了白花花的雪,看样子在雪地里走了好些时辰了。
“买烟么?”
小伙子抬手摘下头上的风帽,“嗯”了一声。
“天这黑了咋还出门?”
小伙子望着身边的老耿头,说:“快过年了,急着去车站乘车回家。”随即,小伙子目光左右一扫,就将眼前的这间小商店看清楚了——门首蹲着只带烟囱的炮弹炉,屋中摆着柜台,柜台后靠窗支着床,靠墙根还立着面衣柜、货架子,洗脸盆啦铁桶啦铁锨扫帚拖把啦将整个房间堆得挤攘攘满当当的。
“雪大吗?”
“嗯。”
“就你一个人?”
小伙子还是“嗯”了一声。
说话的工夫,老耿头已走到柜台后,一转身,手里抓个疙瘩笤帚走了过来。
“快扫扫身上的雪,看这雪下的,衣服得是溻湿了。”老耿头将疙瘩笤帚递到了小伙子面前,嘴里嘟嘟囔囔说。
小伙子愣了愣,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老耿头手里的疙瘩笤帚,在肩头扑打了几下,接着一弯腰,噗噗噗扫起了裤腿和鞋帮上的雪。
目光一落上小伙子的脊背,老耿头看见,小伙子肩下还挎着个帆布包呢,鼓鼓囊囊的,也不知道里面都装着些啥。
扫净了鞋上的雪,小伙子直起身,抬手将头发前后捋了捋。
头顶的灯光黄晕晕的,老耿头还是看清楚了,小伙子至大二十五六的光景,瘦瘦高高的,头发快将眉毛遮住了,白光光的长条脸上镶着两颗细细的小眼睛。
“得是在我们这里打工?”
“嗯。”
“过年厂子放假啦?”
小伙子躲开老耿头的目光,并没有搭腔。
见小伙子不吱声,老耿头从墙角拉过了一把折叠椅,指指门口的炮弹炉说:“快过去烤烤火。”
接过了椅子,将身后的帆布包往墙角一丢,小伙子“咯吱”一屁股坐到了火炉边,接着两只手手心贴在了炮弹炉的钢管烟囱上,嘴里吸溜吸溜呵出了声。
老耿头看出来了,小伙子看样子累得不轻,也冻得不轻。
老耿头吭哧吭哧弯下了腰,伸手一拉封门,“嘭——”一声,炉膛里的火焰一下窜了出来,一跳一跳的,将小伙子的脸照得红扑扑的,小伙子的眼里一下笼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
见老耿头正打量着自己,小伙子抬眼向店后柜台里扫了扫,然后偏着头问:“师傅,你这有方便面吗?”
“有有有……”,老耿头边向柜台里挪着脚步边问,“‘康师傅’还是‘华龙’?”
“‘康师傅’吧。”
“几袋?”
“两袋。”
两袋方便面拿到了小伙子跟前,小伙子伸过手要接方便面时,老耿头忽然瞅见,小伙子的右手手腕上盘着条细细的青龙,昂着头吐着舌头,打眼一看模样怪骇人的。
或许是觉察到了老耿头正盯着自己的手,小伙子的手有些不自然地抖了一下,接着手一缩,青龙溜进衣袖不见了。
紧接着,小伙子双手并拢一用劲,“呲”一声,方便面袋口撕开了一道缝,小伙子拇指和食指夹着面块就要往嘴里送。
“别吃别吃,我这里碗筷开水都有呢,泡一泡再吃嘛。”
老耿头嘴里这样说时,人早已转身走到了墙角的案板前,在案板上搁放碗筷油盐酱醋的架板上摸索一阵,取出一只瓷碗一双筷子冲着小伙子说:“给我儿子准备的,我儿子从没用过一回呢。”
小伙子望着老耿头,愣了愣,最终还是站起身走到了墙角的案板前。
在案板下的铁桶里舀了勺清水,将碗筷涮了涮,接着就将面块搁进了碗里,撕开了调料包,将调料包搁在面块上,倒满了开水,最后用撕开的纸袋将碗口严严实实捂住,再将两根筷子并排压在了碗沿上。
看样子,小伙子吃方便面不是一回两回了。
捂过了一阵,揭开了碗,一股热气呼一下从碗里冲了上来,小伙子端起碗朝着老耿头让了让,见老耿头朝自己摆手,小伙子将筷子伸进了碗里,一张嘴,一筷头面进了嘴里,紧跟着喉结上下动了动,一双筷子又伸进碗里了。
老耿头张着嘴望着吃面的小伙子,年轻人的胃口就是好,老耿头有好些年都没这样吃过饭了。
三五筷子,小伙子风卷残云吃完了面,就连碗里的汤小伙子举起碗都喝了个精光。
拆开了“康师傅”,第二袋方便面小伙子又泡上了。
老耿头忽然搓搓手,咂了下嘴,说:“瞧我这死记性,上午我煵了肉臊子呢,小伙子放些吧。”老耿头望着小伙子,小眼睛一亮一亮说。
“不不不……”小伙子嘴里呜噜着,见老耿头从案板上的架板上端下了盛肉臊子的黑罐子,小伙子还是颤着手挖了一勺,放进了碗里。
接着,一揭碗,一股香味儿直往人鼻孔里窜,老耿头打了个喷嚏,张着嘴满意地笑了。
小伙子端起了碗,举起了筷子。
“小伙子,老家在哪哒?”
“周至。”
“周至好啊,‘金周至银户县,不讲理的大荔县’,我们这里人常说这句老话呢,周至我年轻时去过,有山有水的,你们那地方蛮不错嗬。”老耿头望着小伙子,显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家里都有啥人?”
老耿头这样一问,小伙子的眼皮一下耷拉下了,埋着头,只顾吸溜起了碗里的面条子。
夜越来越静了,远处传来公路上拉货的大卡车轰轰的引擎声,响过一阵,渐渐就跑远听不清了,荒野上的夜晚,越发像枯井一样幽深、寂静了。
吃完了面喝光了汤,小伙子从案板下的铁桶里舀了水洗净了碗,将碗筷搁在了案板上,就从身上掏出了一张钱递给了老耿头。
老耿头接了钱,返身去柜台里一个纸盒里拣出几张钱,找给了小伙子。
小伙子接过钱顺手装进了裤兜,然后一弯身提起墙角的帆布包,挎在了肩上,冲老耿头笑了笑,就要转身出门了。
“得是现在就去城里乘车?”老耿头在身后问。
“嗯,就现在。”小伙子说着,拉开了房门,一抬手,揭开了门上厚厚的棉帘子。
一股冷风呼一下灌了进来,老耿头打了一个哆嗦。
“小伙子,小伙子,你等等。”老耿头在小伙子身后忽然急急忙忙喊。
小伙子回过了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望着老耿头。
老耿头望着小伙子,张了张嘴,咽了口唾沫说:“小伙子,天这晚了,这里离城里还有二三里路呢,晚上你住我这算球啦,看!柜台后的床铺大着呢,铺盖被褥都有呢。”
说罢,老耿头向着柜台后指了指。
小伙子看清楚了,柜台后的一张床上,被子铺得平展展的,显得很大很阔的样子。
小伙子愣怔了一下,望了眼老耿头,见老耿头目光热切地看着自己,最终一转身,将肩上的帆布包又丢在了墙根。
接下来,老耿头就在屋里忙活开了。
给小伙子从床下拿过来一双棉拖鞋,告诉小伙子该在哪个盆子里洗脸哪个盆子里洗脚,还唠唠叨叨问小伙子,去不去外面方便?
小伙子出门去外面方便后,洗了脸洗了脚换上了棉拖鞋,老耿头就领小伙子到了柜台后的床铺前。
床很大很阔,靠着后墙顺东西支着,东首靠着窗户,西头几乎快要到墙根,床上的两床被子一前一后铺得平展展的,红床单绿被套,显得很干净。
“被子我天擦黑就暖下了,我儿子这几天快来了。”老耿头指着床铺,对小伙子说。
话一说完,老耿头想起了,儿子快半个月没来了。
儿子十天半月的来一次,有时打个照面就开车走了,有时候在老耿头这里住一宿,第二天早晨走。
儿子这几天快来了,这些天每到天擦黑开了电褥子给自己暖被子,老耿头总不忘给儿子也拉开一床被子。
小伙子坐在了床沿上,脱下身上的防寒服,搭在了床前的柜台上。
老耿头从床后取过一个花枕头,向床西头一丢,说:“快上床快上床,床上暖和。”
小伙子一抬腿就跳上了床,手一伸进被子,被窝里暖得烫手,小伙子将床后的被角一揭,腿伸进了被窝。
“把衣服脱了睡,脱了衣服睡觉舒服。”老耿头望着床后的小伙子,乐呵呵说。
老耿头这样一说,小伙子穸穸窣窣脱起了衣服,将裤子搭在了床背上,然后斜靠着枕头,半躺在了床上,眼盯着屋顶,像是在发呆。
开了窗下的床头灯,然后关了门封了门口的炮弹炉,拉灭了屋顶的灯,老耿头吭哧吭哧上床了。
房间里一下子暗了许多,窗外传来呼呼的风声,一阵一阵的,看样子雪还没有停。
老耿头上了床,背靠在窗下的枕头上,伸手从床前柜台上的烟盒里摸过一支烟,“吧嗒”一声点着火,吐出了一口烟,老耿头望了眼影影绰绰的灯影里的小伙子说:“小伙子,成家了没?”
“没呢。”
“那对象有了吗?”
“还没呢。”小伙子声音有些慌张地说。
听小伙子这样一说,老耿头咳嗽了一声,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十个手指头伸出来都不一样齐整呢,有觉着合适的,定下结婚过日子算球啦,年轻人眼头可不要太高,眼头高可没个啥好结果!原先,我们厂子里……”
老耿头和人说话,话题一绕两绕,十有八九都会落到了“原先,我们厂子”上去。
儿子常常一听老耿头“原先,我们厂子”,噗哧一声就笑了,“爸,你咋又‘原先,我们厂子’上啦?”老耿头知道,儿子不爱听他唠叨这些。
老耿头打十几岁就顶替父亲进了工厂,如今已过世的老婆子都是他在厂子里找下的,现在,好些年过去了,工厂早不冒烟快成一片荒草滩了,可从前工厂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像铆钉铆在他心里一样,就是想忘都忘不了。
老耿头吐出了一口烟,开始“原先,我们厂子”了——
“原先,我们厂子有个姑娘,叫张美丽,人家人长得可比名字还美呢,要个头有个头,要脸盘有脸盘,要口才有口才,将厂子里一帮小伙子眼慕得黑了睡下了心里猫抓抓的。
可人家谁都看不上呢,恋着她一个同学,人家在大城市上着大学呢。
她看上人家人家可看不上她,一毕业就和旁人结婚成家了,将张美丽硬是给耽搁了,三十好几了,还是一个人姑娘着。”
“那后来呢?”小伙子有些焦急地问。
“嗬,有个啥后来!”老耿头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地说:“后来一个人跑到我们厂子后头的大桥上,头一栽跳下去了,被人发现时,身子都泡胀了……”
见小伙子听得出神,老耿头一下来了劲,从床前柜台上的烟盒里又摸过一支烟,点着火,“原先,我们厂子”又开始了——
“原先,我们厂子还有个小伙子,年纪跟你差不多,人可精灵呢,看啥会啥,学啥精啥,只几年,手艺比他师傅还高呢。
后来我们厂长看上了,要将闺女嫁给他做厂长的女婿呢,人家厂长那闺女眼是眼鼻子是鼻子,花骨朵样水灵灵的,可把我们厂子里的人给眼慕死了,天下的好事,都让他一个人给占了!谁知道,正月里要结婚了,腊月里,让警车呜呜呜给拉走了……”
“为啥呢?”小伙子有些不解地问。
“为啥?小伙子是个‘三只手’,将祸闯下啦!”
老耿头望了眼小伙子,牙“咯吱”一咬说:“晚上一个人摸黑溜进我们厂子的库房,将厂里做填料的铜板偷出去卖了,让派出所给查出来啦。”
见小伙子低着头不说话,老耿头唠唠叨叨说:“人有两只手就够啦,可千万要不得那第三只手,那是祸害是贼手,闯下了难子就将自个儿一辈子给毁啦,到时后悔都来不及了。”
见小伙子不吭声,老耿头清了清嗓子,自顾自“原先,我们厂子”上啦——
“原先,我们厂子还有个女人,人都叫‘刘破烂’,那女人可可怜了,男人在我们厂子检修时从塔架上一不留神滑下去,一句话没说当场就死了。
‘刘破烂’后来就从男人老家来我们厂子了,给厂子打扫卫生,还捡破烂。
‘刘破烂’带着个儿子,‘刘破烂’捡破烂儿子也跟着捡破烂,娘俩个整天脏兮兮的,看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刘破烂’后来将儿子送进学校去读书,没曾想人家这孩子年年考第一,小学考第一初中考第一高中考第一,后来就将大学考上啦,毕业去了北京干上大事了,‘刘破烂’前几年就被儿子接到北京去啦!”
老耿头还要唠唠叨叨再说下去,回头一瞅小伙子,小伙子头埋在枕头里,看样子大概早已睡着啦。
老耿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工厂关门有好些年啦,工厂这盘地现在快成了荒草滩,工厂里的好些人老耿头许多年都没有再见过一面,可一提起从前工厂里那些人那些事,活生生的好像就在老耿头的眼前晃动,老耿头一天一夜恐怕都讲不完呢。
摁灭了床头的灯,老耿头要睡啦。
可是老耿头知道,自己现在肯定睡不着。
窗外的雪光将床头映照得朦朦胧胧的,夜很静,很空,公路上远远传来拉货的大卡车的行驶声,声响大得吓人,轰轰轰一点点慢慢近了,又轰轰轰一点点慢慢远了终于听不清了。
隔一阵,又是一辆。
老耿头翻了个身,还是怎么睡都睡不着。
老耿头现在最怕的就是夜晚,尤其是下雨落雪的夜晚。
下雨的时候,四周黑漆漆的,淅淅沥沥唰唰啦啦的雨,下得人心里潮腻腻的像是泛起了霉味,眼里飘飘摇摇的横七竖八满是陈年旧事的影子。
像这样下雪的夜晚,心里却空荡荡的,想抓住一丝半点影子却怎么抓都抓不住。
老耿头就这样心里乱糟糟地想着想着,嗓子眼一点点好像有些香,有些甜,老耿头知道,瞌睡来啦。
老耿头终于闭上了眼睛。
老耿头是被一种声音给惊醒的,那种声音幽幽的,静静的,一阵轻一阵重,好像来自远处,又好像来自近处,老耿头心里一喀腾,瞌睡一下就跑得无踪无影了。
老耿头支棱起了耳朵,听了一阵,老耿头终于听清,声音来自床另一头的小伙子,老耿头还听明白了,小伙子好像在哭,是那种压抑的低低的害怕被人知道的哭,抽抽噎噎的,小伙子的身子好像在一抖一抖的。
老耿头的鼻子一下酸酸的。
小伙子是不是被梦魇住了,他要不要叫醒小伙子?老耿头转念一想,自己真是老糊涂了,一个大小伙偷偷哭鼻子,能叫人知道吗?如果被人看见了,那该多丢脸多难为情?哭就哭吧,只要哭过了心里不难受总比将委屈憋在心里要好吧。
老耿头一辈子都见不得人哭,老耿头一看见谁哭,鼻子就发酸眼里就发潮,心里难受得好像他自己在哭。
老婆子在世时常说老耿头心比嫩豆腐还软,老婆子还说,心软的人干不了大事。
老婆子说的是事实,老耿头在工厂的机器旁守了大半辈子,到退休连个班长、工段长都没当过。
现在,老耿头的心里湿漉漉的,简直潮湿成了一片。
小伙子为啥要哭呢?想爹想妈了?碰上了伤心事?遭人欺负了?被人骗了?老耿头想了很久,还是想不明白,头晕晕乎乎的,老耿头翻了个身,阖上了眼睛。
醒来时,天早亮了,窗外的雪光,映照得屋内一片雪亮。
老耿头向床另一头一瞟,小伙子不见了,小伙子昨晚盖过的被子叠成一个四方形整整齐齐放在床后头。
老耿头再向屋里四处瞅了瞅,小伙子真的已走了。
屋里的柜台啦靠墙角的衣柜货架子啦,啥还是啥,一切都是原样儿。
穿好了衣服,要出门时,老耿头忽然看见,柜台上放着个空烟壳,烟壳背面好像还写着行字。
老耿头将烟壳拿到了窗根下,眨巴眨巴眼睛,看清了烟壳上的内容——
大爷:
谢谢您!我回家了……
一个一辈子都感激您的过路人
老耿头的眼里一下潮潮的,老耿头抬起了手,将烟壳抚了抚,最后将烟壳夹在了床头枕头边的一本厚书里。
老耿头出门了。
老耿头要去清扫,门首到公路的那条石子路了。
‖
‖
儿子和儿媳来的时候,天早放晴了。
老耿头已吃了早饭,搬一只马扎坐在商店门口的挑檐下,正眯缝着眼睛晒太阳。
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了,亮汪汪的一红砣,挂在了雪地上,雪地里一片耀眼的洁白,在闪着光。
阳光照在商店门口的挑檐下,地上落下来鲜亮亮的金黄色的一大片,阳光落在老耿头的身上头发上眉毛眼睛鼻子上,老耿头被阳光照得舒服极了。
天还很冷,一股股冷风从远处吹过来,灌进衣领,冷飕飕的。
雪已开始融化,雪地里的坡坎和草丛,已黑黝黝地裸露出来了。
公路上的雪早化了,一条黑带子,弯弯曲曲从雪野里一直向前延伸进了远方。
儿子将车停在了公路口,就和儿媳下了车,两个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食品,沿着公路到商店门口的石子路走过来。
儿子离得老远,就喊开了腔:“爸——,爸——”
儿子和儿媳走到了老耿头身边,儿子说:“爸,跟我们回去住吧。”
老耿头没有说话,接过了儿子和儿媳手里的食品袋,就将儿子、儿媳领进了商店里。
儿子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炮弹炉子边,边烤火边问:“爸这几天好着吗?”
老耿头喉咙里呜噜了一下,说:“好,好,好着呢。”
听老耿头这样一说,儿子忽然望着老耿头,一惊一诧说:“爸,昨晚我们街上好几家店铺被人撬了,快过年了,最近城里贼娃子多着呢。”
儿子这样说时,老耿头却没有接儿子的话茬。
那时候,老耿头正望着商店门口挑檐下的罩子灯出神。
罩子灯灯泡和灯头上的搪瓷白罩子他前几天用抹布擦拭过,灯泡是60瓦的白炽灯,过些天他就将灯泡换成200瓦。
到时候,他还要卸下灯头上的白罩子,在上面挂一盏红灯笼,样子老耿头前几天去城里时就看好了,就要他们这里人称为“一品红”的那一种。
那时候,晚上开了灯,那些夜晚急着赶路回家的人要是远远望见了,心里才亮堂、提神呢。
年,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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