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如何处理旧日的筮术易
上已言,在孔子以前为筮术易时期,即彼时易学以占断吉凶为用,孔子起而倡十翼之教,乃以哲理说易代替旧日易学。这是一桩学术思想上的革命事业,站在当时孔子的立场,一定经过细心的研究思考,计划如何转变人心使从旧的鬼神思想中清醒过来,信仰新思想。今日我们去圣遥远,一句“孔子赞易”的话,已轻松地说过去,可是如果设身处地想孔子当时所处的境况及其所面临的艰巨的任务,便知孔子在此一问题上实花费了太多太多的心思,这由论语等书的记载上可以明白地看出来。本节且论此事。
孔子对六学的整理工作,诗与书主要在于“删”,即去芜存精,使之净化;礼与乐主要在于“定”,即进退应合,使之雅正;四者花费心力尚不算大,费心力最大的是易与春秋二书。春秋虽是因鲁史而修,但要借此以明君臣上下之义,判善恶是非之别,一字褒贬,影响后世,为儒家人道思想之主要用心所在,故特费心力。周易也是因已有的卦爻象及卦爻辞而述,但要转变其旧时代之思想为新时代之思想,一方面要继承伏羲、文王之哲学,一方面须发明新理新则,以为新兴的人道时代所遵循,此一工作实较作春秋更为艰辛。今克就易学而论,孔子当时对改革筮术易这件事,最重要的应是针对以下三方面:第一,如何处理社会人心对鬼神的信仰的问题,这是基本观念上的问题,因为筮术易之所以行世,在于人们信鬼神,欲倡行人道思想,必须破除此一对鬼神的信仰。第二,如何处理周易卦爻辞的问题,卦交辞为示明吉凶之辞,人智已开,理智判断将取代神示,这些卦爻辞将如何安排?自是一大问题。第三,如何处理筑术的问题,演蓍得卦的一套方法,在筮术易中是极重要神圣的事,现在应如何处理之?这三项问题在古籍中未见记载,但两千五百余年后,我们回头看孔子当时对筮术易的处理,很分明地对此三项问题各采取了最适宜的不同的处理方法,以下分别论述:
第一,对鬼神敬而远之。
欲明了孔子对鬼神的态度,先须明了当时一般人信鬼神的情状。鬼神思想的衰微,自孔子以前早已开始,在左传上我们可以看到明显的迹象,如:
桓公六年,季梁对隋侯言:“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于神。”
庄公三十二年,史冀言:“吾闻之,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
僖公十九年,司马子鱼言:“祭祀,以为人也;民,神之主也。”
襄公十九年,晋献公言齐:“弃好背盟,陵辱神主。”(注:神主,民也。)
这些话都表示着鬼神思想的衰落。可是要知道,这些话都是出于当时高级知识分子之口,一个新时代风气之来,知识分子往往先倡,然后才普及到广大的社会民间。所以虽然在孔子以前,知识分子口号叫得响亮:“夫民,神之主也。”“圣人先成民,而后致力乎神。”等等,但广大的社会群众间,鬼神思想仍是根深蒂固;自三代以来千余年的对鬼神的信仰,自有其深厚的根基,不易一朝破除。所以孔子当时所面对的时代思想情势是:一方面旧的鬼神思想的已呈必衰之象,却仍盘据着广大的社会;而另一方面新的人道思想虽蓬勃发生,只是反映在高级知识阶层间。但孔子一向不主张用断然的手段推行文化思想的革新工作,他要在不激起人心紊乱,不使人民脱离正轨生活的情况下,潜移默化地去转变社会思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于是一方面从事于建立人道的信仰,一方面并不断然的否定鬼神的存在,以避免激动社会人心,遂采取缓和的态度与转化的方法。他的态度之一是:承认鬼神的存在,而平日不谈鬼神。如: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
子路问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他的态度之二是:承认鬼神的存在,但不承认他们在人事上有直接的助益。如: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
子曰:丘之祷也久矣。(论语述而)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
他的转化方法之一是:肯定对鬼神之诚敬,但如果“不与祭”或“非其鬼”时,则可以不必将鬼神放在心上。如: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论语八佾)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论语为政)
他的转化方法之二是:以信仰鬼神之诚去信奉礼,以对礼的信念代替对鬼神的信。如:
子贡欲去告朔之忾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论语八傦)
子曰:缔自既灌而祀者,吾不欲观之矣。(同上)
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论语为政)
上所举他的态度和方法,都是极为明显的,论语中例证尚多,勿须多列。总之,他的作法是与鬼神保持着一段相当的距离,如此一方面不背社会人心,可逐渐淡化人心对鬼神的信仰,另一方面则积极鼓吹人道、建立人道理则。对鬼神的观念的处理上,孔子可谓用心良苦。
第二:对卦爻辞赋以新义。
卦、爻辞的主要目的在于代表鬼神,示明吉凶悔吝之断,就性质上说,犹如今日寺庙中的签文。但与签文大不同者,卦、爻辞所依据的是卦、爻象,而卦、爻象为易道变化的代表符号,所以卦、爻辞是易道流行的假借工具,非如签文一样是呆板的迷信。孔子对这些卦、爻辞的处理,仍本着逐渐转化的原则,他并不取消任何吉凶悔吝的断语,也不批评此等思想已经过了时代,他将卦、爻辞全部接受下来,然而却在卦、爻辞之外,另作彖传、象传等,以义理解说吉凶悔吝之故,使人们意会到卦、爻辞的吉凶悔吝之断,并非出于鬼神之所示,乃是出于易道的必然之理。这种作法,等于无形中取消了鬼神的权威而代之以人智的判断。孔子自言他这种作法是“述而不作”,那是谦虚之辞,其实他是“以述为作”。从此,周易一书不再是“卜筮之书”,而成了一部“哲学宝典'
第三,对筮术则排除之。
孔子是极重视“时”的人,孟子称他是“圣之时者”,彖传、象传中他都表现了对“时”的特别重视,论语中也有“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等话,也就是说,他重视时代价值,合于时代他便取,不合时代他决不取。他有非常客观而深透的眼光,以观察、以选取。上述他对鬼神信仰的态度和对卦爻辞的作法,实际上都是站在时代价值标准上行事,因为鬼神思想虽已衰微,但仍具安定社会人心的功能,故他仍保留对鬼神的尊敬;卦爻辞则为易道之所寄托,舍此则易道之哲理无由得明,所以他也不摒弃。至于演蓍得卦的一套“术”,即“一挂”、“二枋”、“揲之以四”,以象三才、以象闺、以象四时等附会之论,现在到了人道思想时代,失其价值,他自然要排除。但孔子对筮术并不攻击反对,相反地,他还极赞筮术之神用,系辞传此类言语比比皆是。这是因为他深知筮术之用是当初文王借之以设教,在文王之时,人智未大开,以筮术为桥梁是必要的。所以他赞筮术之神用,乃是赞易道之神用而不是赞命筮行术之方法。
关于孔子之排除筮术,古籍中无直接的记载,我们可以隐约由论语子路篇言及恒卦九三爻辞一章文字中窥知,该章原文是: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子曰:不占而已矣。
十三经本引郑注“子曰:不占而已矣。”云:“易所以占吉凶,无恒之人,易所不占。”这是不明文义而勉强立注。朱熹倒是直爽地说:“复加子曰,以别易文也。其义未详。”其实孔子在这里所说的“不占而已矣”,并非不可解,乃是要懂得上述历史思潮的演变后,从孔子对筮术的观点上去了解。筮术本来的用途是为人占断吉凶,解除疑难,“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之言及恒卦“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之文,乃通过理智所确定不疑者,故不必要再去命筮占断,这便是将筮术占断排除于理智思考之外的意思。又如孔子家语中也载有一个小故事:
孔子尝自筮其卦,得S贲,愀然有不平之色。子张进曰:师闻卜者得贲卦吉,而夫子之色不平,何也?孔子曰:以其离也,在周易,山下有火谓之贲,非正色之卦也。夫质也,黑白宜正焉,今得贲,非吾之兆也。吾闻丹漆不文,白玉不雕,何也?质有余,不受饰也。
这段话不一定是事实,但也多少代表着在后人眼中孔子的不信筮术。